沒到過歐洲，嚮往她的美，那些名信片式的印象和瑣碎的旅遊報導，早早深埋在長久以來的期盼中，到了歐洲，才驚覺—她的美渾然天成，而且又隨機可得。
最令人難以忘情的該是奧地利吧！在奧地利的街頭，往往教人有不期而遇的經驗，花團錦簇的住宅，典雅的建築，別出心裁的店家，雄偉的教堂……，更令人深刻的是奧地利人浪漫自由的民風，隨時都有人面帶笑容，隨處都可以不經意地遭遇一雙友善的眼神。奧地利的美是人文精髓與造化曼妙共冶一爐所煉就的，不假經營，毫無匠氣，整個環境就在時間的蘊釀下愈沈愈香，洋溢著一股耐人尋味的藝術氣息，生動而又容易明白，豐富卻又絕無負擔。
陶醉
聽說奧地利的酒是迷人的，來到維也納的市郊酒村葛林茲，多半為的就是一償沽酒買醉的風雅，趁著日落前的清涼，走在葛林玆乾淨清爽的街頭，街道兩旁酒館林立，酒館的招牌各異其趣，童話世界般的點飾，造型和用色都充滿一種童趣的活潑，只是天真浪漫中又不失恬靜怡人的氣氛。天色漸暗，店家陸續掛起門前的油燈，更增添了空氣中引人遐想的興致，照一張相片也好，寫一首詩也好，再不濟便胡亂哼首曲子，童話也好、神話也好，就一路再也不回地走下去。
在教堂鐘聲裡回到了現實的世界，和妻兩個人計劃找一處醉人的餐廳，享受今晚難得的異國情調，望著門口各式各樣的菜單，費盡工夫，卻難得瞭解一二，幾經躊躇，鼓足了勇氣，走進了一家挨著大樹建造的餐廳，好不容易用著彼此都十分尷尬的英文，和侍者完成點菜的大事，再往裡走，只見大樹下圍著許多客人，葡萄樹下整齊地排列著許多桌椅，揀一處看來舒服的位子，放下剛點好的晚餐，還沒坐定，大樹背後忽然傳來一陣悅耳的絃樂聲，往後頭一看，原來是三位上了年紀的樂師，正各自起勁地拉起手中的提琴，樂聲揚起，心中也跟著興奮起來，跳躍的心情，猶如被樂師的指頭撥弄一般，流暢分明，整個人好似要溶化在抑揚頓挫的音符中。
在不捨中離開樂聲正酣的餐館，回到街上，四處隱約傳來雜錯的音樂聲，維也納是一個不能沒有音樂的地方，尤其在一個如此迷人的夜晚。昏黃的燈光中，街上又溢出一種迷離的美感，或許真該一醉，在微醉之後也許會更能體會酒村醉人的地方。
邂逅
離開維也納，道路兩旁的景緻漸次變化，車行漸遠，莊園的風味也漸濃，幾日的情緒起伏，大夥已耐不住沿途的疲憊，紛紛側倒在巴士的椅背上，各自尋找自己的美夢；收音機播放著來自家鄉的流行歌曲，那種熟悉的感觸，又在血液中流竄起來，遙遠的距離，並不意味著可以遺忘，反倒在許多驚奇之後，開始眷戀起家中的搖椅和路旁的小吃。
平靜中巴士引擎賣力的嘶吼著，團員中突然有人驚呼，剎時間全車的人都精神了起來，未嘗有過的驚訝，倏地貫穿全身每一處神經，我見過大海，看過一整片白茫茫的蘆葦……，天啊！但這一次在眼前的是一望無際的金黃，整齊羅列而近似沾染不到一絲塵垢，就像是陽光般的燦爛，是向日葵！是向日葵！所有的人幾乎都貼到車窗上來，用訝異讚嘆而又羨慕的眼神，膜拜這一份上蒼的賜予。好心的司機，將巴士靠在路旁，大夥迫不及待，紛紛挨近向日葵，望著這一幅令人讚嘆的圖畫；好希望就一次走進花叢深處，或就睡在嬌豔欲滴的花朵上，這一天那裡都可以不去，也那裡都不必去了！急急地拍了幾張照片，司機先生幾番催促，但大夥猶在依依不捨中強作拖延，若不是司機先生習慣了這番景緻，我想任誰都抗拒不了這眼前的誘惑；最後，恰有警車過來，竟以違規告發，興奮之餘，卻平白為司機先生添了樁麻煩，也是所料未及。
進入薩爾斯堡古城，適逢周末，街上遊人如織，午后下起雨來，原來的燠熱頓時被澆熄了不少。悠遊在古城的石板路上，在嗒嗒的馬蹄聲外，一股引人入勝的情懷也隨之油然而生，自己像個文人，像個音樂家，在古城傲人的氣氛下，期盼著一場歷史的邂逅；一種截然不同於現實生活的憧憬，於此又顯得分外的靠近。
驚豔
哈修達特是最令人心動的，剛一下車，所有人就被她世外桃源般的景色深深吸引，若非鬼釜神工，人們怎麼能創造出這美得教人懷疑的地方？小鎮依山傍湖而建，中國式的天主教堂半藏在翠綠的山邊，清教徒的尖塔教堂在湖畔如鶴立雞群，這是哈修達特人信仰與生活的中心，斜背式的暗色屋頂，搭配著或灰或白的牆面，錯落在山水之間顯得分外地諧調；木製的船塢排列在岸邊，厚重的咖啡色系，更為小鎮增添另一種樸拙的氣質。哈修達特湖為群山環抱，匯聚了來自山林的精華，湖水清澈，在黃昏中楚楚動人，像一位含羞帶怯的少女，絲毫不帶一絲嬌氣，置身其中，簡直教人無言以對，只能讚嘆——這應是人間僅有吧！
夜暮低垂，空氣中又釀起另一股浪漫的氣氛，夜於此又另有一種不同的感受，逍遙自在，想不出該想些什麼，也懶得再想些什麼。哈修達特的夜是冰涼的，空氣清淨得像刀子般地刺激著自己的肌膚，鼻息間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空氣中不為污染的純淨，那種源自山林的吐納，和哈修達特湖深處的沈淨，是開天闢地以來，造化源源不斷的賜予。在濱湖的餐廳挑了一個緊臨湖邊的位子，與妻又面臨一次不同的考驗，每回用餐對直譯的菜單總難以招架，幾經猶豫，也只落得聽天由命的結局；上菜時果不其然，一片烤黃的土司，兩顆炸起士球，再加上一份酸漬沙拉，伴著微風徐來，入口怡人，這半猜半選的晚餐竟別有一番絕佳的滋味。稍後侍者點起燭光，在夜色漸濃裡，忽明忽暗，又給人一份望外的欣喜。
入夜，寒意漸起，但湖畔的興致未減，多希望有秉燭夜遊的勇氣，好仔細體會哈修達特夜的聲息，深怕一個錯過，就難得有緣再見。僅管教堂外的廣場上會有例行的歌舞活動，但在這沁涼的夜裡，我寧願在湖畔的靜諡中，慢慢消磨一身的塵埃和經年的負擔。
曙光
趁著天際微亮，和妻帶著相機，悄悄地來到湖邊，深怕一不經心，驚擾了哈修達特的寧靜。
早晨的風格外清涼，天邊的曙色輕浮在水面上，波光漾漾，蠢蠢欲動地等待著朝陽升起；隔岸霧氣氤氳未褪，像似一縷輕紗，就隨意輕柔曼妙地纏繞在湖畔，蒼翠的山林背襯其後，萬籟俱寂中活像一幅山水潑墨，這時哈修達特湖又美得極具東方的韻味，神秘、深邃而又帶著些憂鬱的苦澀。在湖畔架起了相機，天際逐漸變得透明，湖面上的波光也隨之躍然欲動；剎時，按捺不住的光影四處流竄，陽光透過山巔，從夾縫中投下第一道金光，等不及按下快門，旋即光芒奪目，半面的湖水在朝陽裡躍然而動，傾盡全力伸展出甦醒的魅力。溫煦的陽光從頭頂到肩上，由肌膚到心底，一寸寸浸透了早起的寒意，恰到好處的溫柔，照得全身無一處不覺得舒坦。湖畔木屋的主人也走了出來，帶笑的眼神教人輕易地瞭解他的滿足，門前的花草也以昂揚的姿態，領受著主人殷勤的灌溉；三兩成群的天鵝，有的來回穿梭，忙不停地整理自己潔白的羽毛，深怕夜來殘露留下一絲水痕；有的卻又等閒以待，一付不可一世的神情，教人深深覺得—生在哈修達特，本來就是得天獨厚的驕子。
不一會兒突覺風起，湖水在陽光的照射下，蒸發出一層煙霧，原來「煙波江上使人愁」的感觸，是來自水氣幻化的迷離，如今又更能體會騷人墨客那種觸景傷情的感懷。這時原本撂在湖邊的幾抹輕紗，也隨著風起而變化，忽而凝聚，又忽而渙散，有時環繞糾纏，有時又隨意追逐。背陰的湖面卻依然沒有變化，早起的船夫將小船緩緩划入湖心，劃破了湖面上原來的平靜，猶如入畫的引子，為整幅圖畫滑入一股生動的美感。在陽光的召喚下，教堂的尖塔褪去了濃重的色彩，漸次變得明亮，鐘聲響起，迴盪在哈修達特山谷，萬物甦醒—在這個如夢般的早晨。
雨后
午后由山頂搭乘纜車回到湖邊，原想在日落微涼時，租一艘小船盪向湖心，盡情品嚐哈修達特的水色山光；豈料事與願違，沒多久山谷中烏雲密佈，一場大雨隨即傾瀉而下，一時間，湖畔的風光完全隱沒在灰濛濛的雨霧之中，分不清是雲是霧，是山還是水。
驟雨方歇，在細雨中撐著傘來到湖邊，哈修達特像經過冷卻一般，遊客走了，租船的店家也早早收拾，準備回家過自己的生活，也許這就是歐洲吧！生活的感受永遠凌駕在經濟的效益之上，誰都不願意為再多的收入，犧牲生活中自由自在的步驟。望著船家一一離去，心中不由得有些悵然，乘船遊湖的心願怕要遙遙無期了，想一償宿願，或許就只能期待在夢裡再次相遇吧！雨后的哈修達特似乎恢復了她原來的樣貌，在原本的寧靜外，又增添了一種寬厚包容的感覺；在風雨的肆虐後，看不到她一絲的脾氣，依然含蓄的神韻，反倒更令人激賞。霧氣在雨停後或聚或散，凝結出一幅中國山水的佈局，深沉而不失飄逸，而我和妻則像是攜手尋幽的古人，望著雨后洗靜的湖面，動也不動地各自擁有自己的冥想。
告別
離開哈修達特是最教人心疼的，也許在兩鬢斑白時我將再來，再來一償隨波盪漾的心願。
奧地利的最後一站，來到第二大城格拉次，對於城市的繁華，自己向來不存太多的期望。在下榻的飯店整理停當，揹起行囊便往市中心區出發。用雙腳走出心得已成為習慣，但偶爾卻難免遭逢意外，迷路是最尷尬和辛苦的，往往要花上許多工夫，才好不容易從混亂中脫困而出，所幸奧地利人友善而熱情，當自己和妻在十字路口不知所措時，一名年約三十的中年男子，立即主動地伸出援手，流利的英文加上親切的態度，又教人不得不羨慕奧地利人教育之成功。
約莫半個鐘頭的路程，抵達了格拉次的行政中心，州政府廣場前攤販林立，速食、飲料、水果一應俱全，許多人一手漢堡、一杯飲料，就坐在廣場的臺階上，盡情地享受烈日下的午餐，而成群的鴿子也毫不怕生，等待著分享掉落地上的麵包屑。入境隨俗，點了漢堡可樂，邊走邊吃地來到州政府門口，迴廊下聚集了許多流浪漢，有的滿臉滄桑，有的卻爛醉如泥。門前的廣場上，幾名吉卜賽歌手正賣力地演唱著，強烈的節奏和奔放的旋律，一下子擊潰了表演和欣賞的藩籬，一旁的觀眾忘情地隨著音樂扭動身驅，宛如一場即興的舞會，只可惜自己太過「東方」，在這強烈的感染下，還是捨不得解放心理上的障礙，想想真是覺得遺憾。廣場上的氣氛，在流浪的吉卜賽老人加入後沸騰到極點，老人深色的西裝因久未換洗而顯得破舊，腳上黑色皮鞋盡是年久失修的裂痕，頭頂上的鴨舌帽半遮住灰白的頭髮，濃眉和雜亂的鬍子間，卻露出一雙熱情而又溫柔的眼神；老人拄著枴杖，扭動著身驅，木杖隨著節拍點在廣場石板地上，略大的皮鞋，一前一後地踩踏著節拍，自得其樂的神情，馬上吸引了眾多的人群，閃光燈此起彼落，更添加了老人的興致；一曲終了，廣場上響起如雷的掌聲，老人拿下帽子，弓著身一一飛吻報答，猶如完美的謝幕。此時我想，誰還能說他流浪呢？這不就是他該有的生活。
格拉次的市區湧滿人潮，各式各樣的街頭表演隨處可見，不同的角落各有不同的感受。年輕人挺直了腰身，正入迷地演奏著他肩上的小提琴，即使在喧鬧的街頭，也無法褻瀆他執著而又莊嚴的態度。稚氣未消的小女孩，坐在街角吹著手中的豎笛，一付對世界充滿期望的眼神，令人又不禁為她的勇氣感到難過，這熙來攘往的人群中，究竟又有多少人能夠為她駐足？最教人激賞的應該是跳踢踏舞的女孩，三個人的小型樂團，混合演奏著多種不同的樂器，近乎即興的表演帶動了周遭情緒，在高亢的氣氛中，女孩走入場中，搖動手裡的鈴鼓、配合著明快的旋律，踢踏舞鞋錯落在石板上，擊發出清脆動人的節奏，女孩充滿自信的身段搖擺自若，略帶羞怯的臉龐，夾雜著一股童稚般的喜悅；突然，音樂聲戛然而止，踢踏舞鞋的節奏更急更扣人心絃，這一刻全場肅然，所有人都震懾在女孩俐落的舞步中；女孩低頭注視著自己的腳步，節拍漸輕漸慢……，一不留神，舞鞋再次飛馳，在碎裂般的激越聲中，女孩急速迴旋，昂起頭跨出墊步，頓時全場鴉雀無聲；繼之，是在震懾中驚醒的掌聲，女孩鞠躬退場，音樂又起，忙碌的街上才似乎又重新活了過來。
日落後下起雨來，離開喧囂的街上，是到了該告別的時候了，幾日的行程，行囊中滿是奧地利的回憶，維也納的絕世風華，薩爾斯堡的古典浪漫，哈修達特的自然純真，以及格拉次的自由包容，都在心裡烙下難以忘懷的印象。如果美也可以是一種信仰，那麼，奧地利或許是最好的皈依，縱然是短暫的相遇，她將是我永遠唯美的記憶。
1995 LIHOUS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