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生的對話
「妳還是想當英文老師嗎?」我平靜地問她。
孩子用訝異的眼神望著我問道:「老師你怎麼會知道呢?」
「以前妳告訴過我!」
「是一年級嗎?」
「沒錯!」我笑笑地回答她並接著問:「現在呢?」
「……」她猶豫了一會兒說:「現在還是一樣呀,只是我怕自已考不上大學,沒有希望。」
「會嗎?」我望著她。
「我行嗎?老師!」她滿懷著希望等著我答覆。
「想就去做吧!也別管那麼多,只要家人不反對,妳也真的有興趣,那就去做吧!先別管結果會如何,就是當不成老師,我想妳也會發現別的路子來,只是…」我想了一下接著說:「現在當老師並不容易,要學習本身的專長外,還必需再修教育學分,然後得實習一年,這一年是沒有薪水的,只有少許的津貼,就像公民老師帶的另一位老師一樣,而且妳也要膫解,現在的孩子和家長在觀念上都有某些程度的問題,在加上整個教育環境不是很理想,而社會的變化又很大,相對的加在老師身上的壓力也會愈來愈大,妳真的是有興趣嗎?」
「對啊!我從小就這麼想,當一個老師可以和很多小朋友在一起,只是到底怎樣才算得上真的有興趣呢?」
「這樣子說好了,為什麼妳要當老師呢?」
「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從小就這樣想,然後現在又看到老師你和我們相處的樣子,你是不是每天都過得很快樂呢?」她反過來問我。
「某方面來說是這樣子沒錯,但某些程度上我還是挺煩惱的;算了,先不談這個,我再換個方式問妳好了,妳不是很愛唱歌聽歌嗎(這時她高興地點了點頭)?如果有一天妳能利用唱歌賺很多的錢,也可以利用這個工作出名,那妳還會選擇當老師嗎?」我想辦法讓她不分心到其他的想法上,好弄清楚她自已對於選擇時所憑藉的價值觀。
「聽歌和唱歌是我的興趣沒錯,但我從來沒想用這個來當作未來的職業或目標,我還是比較想當老師!」她一付篤定的樣子,眼神中也燃起了一股希望。
「不後悔?」我笑笑說。
「不會吧!」
「記得老師以前舉的一個例子嗎?」我看看她,接著說:「蘋果和橘子!」
「你是說蘋果比較貴,橘子比較便宜那件事?」
我點了點頭,她接著說:「那我記得!」
「雖然蘋果比較貴,橘子比較便宜,但是你會因為蘋果比較貴,妳就選蘋果來吃嗎?」
「不會!如果我愛吃橘子,我就不選蘋果。」
「但是還是會有人因為它貴就選它的!」
「會嗎?」
「會哦!我認識一個人,他喜歡教書,但覺得當老師沒有前途,他就改行從商,也賺了錢!」
「那他快樂嗎?」她打斷道。
「我也不很清楚,但感覺他好像少了什麼似的。」
「老師!我知道你是從小就想當老師的,你也喜歡自已教的數學,但是你有後悔過嗎?」
「沒有;有想過逃避,但沒有後悔,過一陣子那種感覺就沒有了。」
「你是怎麼做到的?」
「不斷地觀察和調整…,要用心!」我一邊說一邊等著她下一個問題。
「老師,你常常說要思考、要用心,但是我郤不知道要怎麼思考、怎麼用心?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夠用心,那要怎麼辦?」她很認真地提出她的問題。
這時我回想一下,我常常提醒孩子們要用心、要思考,總以為他們可以形成一種自我回饋的學習機制而不需要教他們些什麼,但除了在面對問題時偶爾顯露的方式以外,我又幾曾提點過他們怎麼用心、怎麼思考呢?這恐怕是個很難的問題,或者這個問題本身便需是用心和思考才可以解決的。
「其實我也很難直接回答妳這個問題,或者這樣說吧!對每一件事物,我們都要允許眾多不同的角度去考量,從分析中組織,比較出結果…」我有些擔心自己的回答已經陷入不可自拔的自我理解,因此急忙停下來問道:「妳懂我的意思嗎?」
「不懂!」她回答得直截了當;而我郤像洩氣的球一樣,一時失去了彈性,我靠在椅背上,看看桌子的一個陶碗,我伸手拿到眼前,重整旗鼓,希望不要被她打敗。
「這樣好了,假如妳是個老師,妳的學生作了這個陶碗,拿來給妳看,並且問妳:『老師妳覺得我做得怎樣?』,這時妳會有什麼想法和作法?」
她考慮了許久,終於開口說:「我想他要得到我的鼓勵吧!我會誇他做得不錯,給他鼓勵,也許就這樣吧!可能也要看當時的情況吧!」
「還有別的嗎?」我略微有些施壓地問她。
「沒有了吧!還有些什麼呢?…老師,那你呢?你有會怎麼想、怎麼做呢?」果不其然她又把問題丟了給我。
「我呀!我會有很多想法,首先我會想他為什麼要問我?他是不是在引起我的注意,他在人際關係和家人的相處上是不是出了問題,他自我的信心是不是不夠?…;這些就是不同角度的思考,而這些角度也會影響到我產生不同的作法。」
「這樣好複雜又好辛苦哦!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學得會!」
「其實有些東西是學不來也不必學的,但是只要你有心,長期的注意和關心,自然而然妳就會發展出這的能力;其實技術性的東西並非絕對的必要,反倒是內心的準備才可能影響妳對事物的態度,」
「老師,那如果是你呢?你會怎麼去做?」方才的談話似乎比不上她對原來問題的堅持,她鍥而不捨地又再一次詢問。
「我想我不會像妳那樣做,因為整個教育的過程中除了感性的經驗外,理性的成分也應該被相當的尊重的,如果我們不問原由就誇讚學生,一方面可能造成他對老師的依賴,另一方面也可能影響到他對工藝作品的表現能力和評價,而且在不明白動機的情形下,隨意的稱讚可能會讓他愛上妳 (兩人大笑) ,萬一工藝老師給的評價並不相同,則在另一方面又足以影響到他與其它老師的互動。」此時她點點頭,似乎有所體悟,我打鐵趁熱接著又說:「任何一個老師的隨意一句話或一個舉動,都可能給學生極大的影響,也因此理性的運作在這個過程中就顯得格外重要,我們常常可以看到,老師感動了一個或一群學生,學生因而上進學好,但這個過程中如果不讓它漸次地回到理性的運作中的話,我們將會發現,學生為這個老師而學好,為這個老師而努力,這恐怕就不是我們教育工作者所想要的,舉個例子好了,有一次我參加了小學的同學會,會後我送一個同學回家,在回家的路上,也許是很久沒有這種機會,還是氣氛恰好吧!這位同學竟然說出了他十多年來的秘密,原本我們從小就是死黨,國中又唸同一班,但後來卻漸行漸遠,到最後就幾乎沒沒來往,一方面固然是學業壓力的關係,另一方卻只是為了小學老師告訴他的一句話:『只有你拚過xxx (指的是我),那你才是第一名!』,為了這句話,他看著我上高中,他唸高職時煎熬了三年,他發誓要考上二專,而後我上大學,他更積極地準備插大,直到我就業後他才鬆了一口氣,因為他當時考上了研究所,終於超越了我。當時他之所以有這樣的表白,一方面是為了解脫自已長久來的壓力,另一方面也在提醒當時已經是老師的我,只是我想:他大概也有一段艱辛的心理歷程吧!並不是說這樣不對或者不好,只是他費了一番功夫為了超越別人而努力,這樣的歷程是值得反省的。」
「我大概懂你的意思了,你是說每做一件事、說一句話都要很仔細用心,尤其在對小朋友的時候,但是我還是想知道,你會怎麼對這一位小朋友呢?」
「好吧!但是我要先提醒你,處理的方法可能會因為妳習慣的不同和思考的不同,而有不同的方式,而誰都不能肯定到底怎樣才是正確的,畢竟我們要面對的是活生生的人,而人就是因為活生生才顯得有趣。」我吸口氣、喝口水整理了一下又說:「如果是我,我想我會把學生對我的期望轉移到他自己身上…」
「怎麼說呢?」她急著想要理解。
「如果可能,我會利用這個機會,讓他用自已的標準來評斷自己,來審核自己,給自己好的地方打分數,並且給自己尚有空間進步的地方作一番不同的審視。我想我會習慣以第三者的立場來看待這件事,通常我也是這樣和妳們相處的,妳可以自己回想看看;我會扮演一個完全不懂得燒陶土上釉的人來問他:『你覺得呢?你覺得自己的作品那部份是最得意的呢?又那裡是覺得敗筆而不夠完美的呢?』,這樣他就不得對自己的作品作一審評鑑了,而這也是他檢視整個過程和結果的一個機會,同時他也會有機會架構起自己的價值觀,這就是一種機會,我常常覺得教育其實就是提供一種機會,這種機會是學生不容易抓到或遇到的,機會越多,成功的機率也就愈大,就看老師能否在這個過程中提供準確的機會了。如果他掌握住這一次機會,好好地看看自己的作品,仔細的玩味,說不定他對陶藝會產生出不同於他人的看法或興趣。」
她低著頭若有所思,又接著引出另一個話題:「老師,那你怎麼知道你要準備些什麼呢?要從什麼時候開始準備呢?」
「其實當老師也沒有那麼難啦!如果妳真的喜歡,自然而然妳會發展出自己的方法出來,只要妳對每一個生命有充分的尊重和關懷,我想妳就是一個很好的老師了,減少想藉由學生肯定自己,或者利用學生來成就自己名利的慾望,妳應該就會很清楚自己要怎樣地做了,我想時時要謹慎的就是這個部分,不論有什麼作為或措施,都一定要明白地審視自己的動機,為的是什麼?想法上有沒有曖昧不清的意圖,如果有,就應該先擱下不做,等自己釐清想法後再作打算。至於要準備什麼,我想就是一個積極的態度吧!應付問題和解決問題是有很大的不同的,『做』和『做好』之間也有很大的差異。譬如說以前我喜歡心理學,我就從這個角度去做準備,但長時間的接觸後,自己反倒開始反對起對心理的認知和應用,就好像玩魔術方塊一樣,自己轉出來的,永遠比看著速成秘笈轉出來的好玩有趣。但是換一個角度看,這些準備也是有它的意義的,沒有時間的反應,是很難釀出一罈好酒。因此現在妳就必須做準備,對每一種過程,都要有怎麼傳遞的想法,長期下來,相信妳對於這方面的能力,就會有相當的火候。還記得我自己踏入教室的第一堂課,我滿懷信心地從學生的掌聲走出教室,因為長期的準備,讓我覺得自已是一個稱職的老師(兩人相視而笑),我並不是驕傲,而是告訴妳這一步是挺重要的,學生的信任會決定整個互動的成敗,因此充分的準備是必要的,它會讓妳自己有信心,也會讓妳的學生對妳有信心。」
「嗯!我知道了!老師,那你認為需要體罰嗎?」她又以逸待勞地衍生出另一個主題。
「我要先確立一件事,體罰或打人這樣的事情是不對的,這不會因為我們有合理的藉口就可以改變這個事實,我是不是打過妳們?」
「是,但是我沒被你打過,因為我很乖呀!」
「是哦!……但是妳有沒有發現什麼情況下老師才會打人?」我停下來看她的反應,其實在日常的談話中,這是我己經明白揭示過的。。
「我不知道耶!」
「妨礙別人!」
她想了一想,反問道:「是全部這樣嗎?」
「妳再仔細想想,除了妨礙他人或團體,有誰被我用其它的原因體罰過呢?」
一陣沈默,我不清楚她是不是同意我的說法,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在自己的記憶中努力找出我的破綻。
「我還要再強調一次,雖然這看起來好像充滿了正當性,但是實質上它仍然是錯的。只是考量到現實,這是種不得不妥協,老師必須維持生活中某種程度的公平性,也許有足夠的時間就好,但是在一個近四十人的班級中,有時對事情的處理是很無奈的,有些許的差錯可能將會失去整個班級的紀律和穩定,也因此在這些保守的考量中,老師們是會採取某些立即而有效的方法,但是有些過程卻是不可以省略的,也就是有事前審慎的考量和評估,絕不能臨時起意,就圖個痛快!」望著她低頭沈思,我繼續說:「而且在情緒不好的時候也要避免處罰,否則整個事情的正當性就絲毫沒有立足點了。如果再換個方向想,假如每個人的成長過程中不存在威脅和利誘,那麼,或許如今也不必有較強的烈的體罰或責罵;但整個事實總和理想的狀態是有些出入的,只有憑著自己的觀念、想法去不斷地調整和修正罷了,今天這樣做或者情有可原,但是明天、後天…,或是更久的將來,這或許會變成不可原諒的錯誤;所以,充分的思考和心理上的準備是不可或缺,沒有這種過程,妳可能變成一個搖擺不定的老師,不但給自己帶來危機,也讓學生陷於無所是從的困惑中。」
「老師!聽你這樣說,當老師一定要充分的準備和想法,但是,我發現有許多老師上課時似乎很有把握也很快樂,但是有些老師卻似乎不太喜歡上課或和我們在一起,譬如…………」
「我知道妳的意思!」我急忙打斷她的談話,深怕自己陷入兩難中。
「但是妳要瞭解的是:我們不能光憑著自己的看法去認定誰是誰非,有些人從理想出發去看待這個職業,但有些人卻從職業出發去看待這個理想,這只不過是不同的選擇了,只要不明顯妨礙到學生的權益,其實我們是很難說些什麼的。但是,如果教育界多一些像妳這樣一本初衷的老師,我想整個環境一定會有改善的,所以啦!妳得努加油,以後繼承老師的衣缽…」我和她又不禁笑了起來,向來和孩子們的對話就是沒有主題沒有限制的,但是這一天我覺得特別高興,好像在長久的等待後看到一種繼之而起希望。
後記:這孩子在班上的成績平平,立志考上某私立高中,後來如願以償。初入學時對他人顯得冷淡,並不合群,對公共事務消極而且排斥,畢業前個性轉為積極而主動,經常在聯絡薄中有反省或批判式的剖白,言行舉止也益見成熟。